歪，你认得我么？
龙城的日出很有意思。烛九赶了个早，爬上房顶，观望着霞光由远及近层级跃上建筑，推移过时间，又从屋顶倾落。他是不曾听过所谓热岛的，只是觉得暖，暖意化成实质坠上眼皮，乍破的天色被眯成一线。这一线天光又变幻成某种令人欣喜的东西，被得以在阳光下生活的人命名为希望。
他看够了希望，翻身进屋，桌面上的水买的时候是凉的，为了镇痛。隔了一宿，借了少许顺着蒙了灰的窗口施舍进来的阳光，比他的手掌还温乎出许多来。桌上还有盘残棋，烛九披上大衣时不小心带翻了一个棋子，他的脚步为那个不幸滚落的帅停顿了一瞬，没去捡，推开了门。
龙城的寒凉没有对外来者客气的道理，凉气席卷过面颊，烛九呵出一口雾气扑在掌心，把大衣又裹了裹。他在地星待过的年岁早已使他不怕这冷，只是生受了赵云澜一枪，总归不如前了。他沿街向前走，早餐摊远远飘散着热气，像个独属早出晚归的人们的岛。烛九要了份小笼包，用塑料袋一提，晃晃悠悠向前。
再往前，过了街就是特别调查处，他的临时落脚处就是为此特意选定的。龙城虽然大，然而也有诸般藏污纳垢之处，可容如他一般的人存身。烛九在转角处侧身倚靠着电灯柱，往嘴里挨个抛他的小包子。最后一个包子被灭了口，赵云澜的摩托车果然如常出现在特调处门口，他从车上下来，哼着小调儿就要往里走。烛九出其不意的从身后发力，一掌袭向他后心，赵云澜侧身躲开了，头盔刚摘一半，斜耷拉着。赵云澜一甩头，头盔复了位，黑漆漆的枪口也对准了烛九。烛九却停了手，他抬头看向赵云澜，突然发问。
"你认得我么？"
赵云澜一瞬间的惊讶和警惕使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，烛九从他眼里看到排山倒海的黑人问号，却没等到回答。烛九啧了一声，抛出个晦涩不明的笑，然而这不知对谁的笑很快就消散了。他看到赵云澜转换了目光的对焦处，眼里出现了一点其他，站在他身后。
是沈巍。沈巍可没有跟他客气的道理，熟悉的黑色雾气飞速在他掌心凝结，烛九蓦地转过身，拼着硬捱一掌问沈巍，
"你认得我么？"
鸦青站在他面前，抿着嘴，神情夹杂着讥讽和隐隐的焦急。
"一个人跑去挑衅，你好大的能耐！"
烛九眯着眼窝在椅子里，那一掌带来的痛苦不断向更深处侵蚀身体，然而他还是没能因此得到他期冀的答案。他眼里昏暗一片，于是摆摆手对鸦青说，你挡住光了。
鸦青气结，上下打量一番他这阴沉沉的小屋子不知道她挡了这祖宗的哪个太阳，胸闷气短的问烛九，你今天发的什么疯？
烛九慢慢的品饮着他早间的水，
没回答，说鸦青你帮我把地上那个帅捡起来。鸦青瞪他，然而烛九似乎早有准备的闭了眼，气不过得给了那个灰尘里的帅一脚，没有照做。
烛九听得木头棋子砰的撞击声，忽然说，你认得我么？他仍旧没睁眼，于是鸦青看不到那微微颤动的眼皮下盖住的是何等灼热的挣扎，像藏了个濒死的溺水的人。
鸦青没料到他这神经病居然还没过，翻了个白眼，还能有谁，您，大名鼎鼎的烛九，老板最得力的走狗。要是能少发神经给我减点麻烦，那我可感激不尽。
她越想越来气，这自顾不暇的乱世，她好话说尽，他好自为之。于是她振动羽翅，一跃飞走了。
烛九只是想小歇一下，不防一睁眼，夜晚已经到了。没有光，他之前条分缕析的安全感突然被打破，烛九忽然生出一种很大的不甘心，这不甘心催使着他不管不顾，匆匆去了地星。
他从通道来回地星的门是借由夜尊之力开启的，所以当他轻飘飘落定时，总能头一眼就见到夜尊的柱子。
夜尊如今已有了不甚分明的实体，可在天柱周遭小片的地盘上巡回，他见着烛九，先问道。怎么伤的？
烛九免去了自己的冒失行径，只说是赵云澜伤的，一笔带过。
夜尊先是点点头。他不经常过问烛九的计划开展到何等地步了，差事和信任是一同交付给他的。然后他摇摇头，多了句无心的嘴。当心，光明路长，护好你自己。
烛九朗声答是！只是这声音抖得太厉害，以至于夜尊转过身来，确认他是激动还是什么别的不为他所知晓的原因。烛九看向他的目光热忱更胜以往，那种燃火自焚似的热烈叫夜尊看了，觉得他大概天生就该是光明的一部分。夜尊收回了未出口的话，叫烛九坐过来，在天柱正下。夜尊哪怕在他的信徒眼里，也是个情绪激烈的极端狂热分子，实则他这万年来磨出来的那点温和都叫他沥出来给了烛九。
他们慢慢的坐了一会儿，夜尊又问问烛九在上面待了这么久，可还习惯。烛九是少有的不畏惧夜尊的人，他讲起日出，昏睡的城被如此柔和的方式唤醒。夜尊于是想起很久之前地星与海星没有被刻意分隔的时候，好像阳光也曾一视同仁过。但他只字未提，他只说期待，由我们点亮的此地的朝阳。烛九随口想象了一下，天柱熠熠生辉，随着日出日落轮转过光影，不输人间的。
夜尊从始至终没问烛九来所为何事，烛九也没说，直到他起身跪地拜过夜尊，告了辞，那梗在他喉头三寸的话也没能出口。
一日只有二十四个小时，周而复始，他想若赶回去的及时，大抵还来得及再看一眼日出。
夜尊忽然出声。他说，烛九，你是不是有什么没来得及问我？
烛九最后的日出烟消云散了。这场景在他心里演练过太多次，以至于言语被反复加速，出口得太快。他斩了自己最后的余地，如同痼疾沉珂被剔除，被一笔勾销，艰苦跋涉的人能求得最美妙的死亡也不过如此了。他说。
"你认得我么？"
夜尊一定笑了，烛九知道。他好像他自烛九来的那一刻起就在等这句话，笑意融进话音，挑起万丈高，又在同一句话里尘埃落定。
"我不认得你，
——我认得烛九。
好了，现在可以把他还给我了么？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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